肃宁籍作家宁雨的乡愁

人物简介

宁雨,本名郭文岭,河北省文联《当代人》杂志主编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河北省作协会员、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、河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。

业余主要从事散文写作,兼及小说、纪实文学和评论。曾获第二十四届全国孙犁散文奖,获河北散文30年突出贡献奖,第七、第八、第九届河北省散文名作奖一等奖等专业奖项。作品散见于《长城》《读者》《散文百家》《青海湖》《鹿鸣》《小品文选刊》《文存阅刊》《人民日报》《中国文化报》《河北日报》《燕赵晚报》等多种报刊杂志。《团圆》《家风》《海棠依旧》等多篇作品入选年度散文选本、主题文集、中学语文试题等。出版散文集《女儿蓝》、长篇小说《天使不在线》。

一棵谷,照满屋

文/宁雨

煤油灯一盏一盏亮起来,是村夜绽开的花朵。

灯光如豆,灶台、风箱、锅碗、水瓮,盛面的毛罐,盛米的泥斗子,还有堂屋墙上挂的小农具,这些白日里跟人一样操劳的小物事们,尚不肯安静。有一丝一丝的风从门缝里吹进来,它们便摇晃着自己的影子,相互嬉闹。

这如豆的灯光,能传递到很远的地方。下田归来的男女,村边疯跑的孩子,沟渠边吃饱了的老绵羊,河里游累了的大白鹅,各自循着灯光找到自己的村子,跑回自家的院子。家家户户相似的土墙院、相似的毛头纸窗,但那灯光,就像主人种的地、养活的孩子,总有独特的记号,不会错的。

对一个庄稼人来说,做盏煤油灯简直是手到擒来。常放在我家灯龛儿里的那盏,就是母亲做的。

一只小空瓶子,是灯的腹嚢。小瓶的铁盖子中央,穿一个大小合适的洞,把泡过煤油的棉捻儿穿出来,再把穿开的铁皮花压在周围把捻子固定住,一盏简易的灯就做好了。

灯好做,瓶子却是稀罕的。家里有孩子用完的墨水瓶,会马上被宝贝一样存起来。不只是瓶子,哪怕一小块玻璃,一小截铁丝,都会被妥帖地密藏起来。孩子们找不到,老鼠也蹬不掉。不知什么时候,它们将派上什么用场,但总有机会,主人顺手把他们找出来,为其安排一个最恰当的角色。就像这小空瓶,突然之间便得到被重用的荣耀。

姥姥管煤油叫鬼子油。她发现瓶子里的油要见底了,就喊:“小大儿,快去打点鬼子油。要不,咱们今儿黑下可就得摸黑儿了。”每次,我总纠正:“姥姥,那叫煤油,不是鬼子油。”姥姥嘿嘿笑,笑得缺了半颗门牙的嘴像朵老残菊花:“惯了,惯了,俺年轻时才叫鬼子油呢。”姥姥说,没有煤油之前,人们点灯用黑油。黑油,是炒熟的棉花籽榨的。煤油,最初是外国来的洋货,因此上老百姓喊它“鬼子油”。

不管煤油、黑油,灯捻子稍稍挑得大点,煤油灯就满屋子冒黑烟。小时候,我的鼻子眼儿永远是黑的。一个挺秀气的小姑娘,鼻子里藏着两条烟囱,想想,怪好玩。

吃罢晚饭,煤油灯从堂屋的灯龛儿移驾到里屋。我写作业或看书,费眼,灯放在我的头前。姥姥纺线,母亲纳鞋底,父亲拧棒粒儿,他们都说,有点亮儿就好,相互尽让着,每次,都是父亲离灯最远。一家人忙着各自的事情,并没有谁认真计较灯光的明暗。纺车嘤嘤歌唱,棒粒子瀑布般跌落在笸箩里,细麻绳儿噌棱噌棱穿过鞋底儿,妹妹、弟弟熟睡中匀细地呼吸。这些,就是最甜美沉静的家庭音乐。

冬夜长,偶尔,家里什么活计也安排。我的作业早写完了,妹妹、弟弟贪恋着姥姥讲笑话,谁也不肯入睡。母亲起身去堂屋,洗块胖胖的红薯,切成均匀的薄片,一片一片贴在煤炉子的肚皮儿上。红薯香甜的味道,慢慢在屋子里弥散开来,最后变成略带焦糊的香,逗引得我们姐弟三个大咽口水。“我给你们猜个谜吧。对了,让你娘犒赏你们,烤花生。”姥姥的谜语,是用来转移我们注意力的。不然,小弟弟会耐不住性子从被窝里蹿出来,抢那些将熟的薯片儿。

“你别又是让我们猜那个‘一棵谷,照满屋’吧,都老掉牙了,谁不知道。”妹妹小声抗议。“一棵谷,照满屋”,谜底是煤油灯,两岁时,我就记下了。跟姥姥在一起,不是讲笑话就是猜谜。她出的谜,简单而有趣,谜底就待在屋子里、院子里、田地中。许多村庄物事,我都是跟着姥姥猜谜学会的。此刻,猜谜是个引子,姥姥其实想让我们解解馋。母亲最明白姥姥的心思,这次,她端了“一棵谷”去堂屋,先把灯安置到高处,然后登着板凳从挂在放灯的置物架上取下半袋子花生,掏一大把,再把花生袋子原处放回。烤花生,是在炉火将灭的时候放在炉圈间的空隙里。那些余热,似乎拿捏得很准,能把花生烤得格外酥脆浓香,壳儿却只是微微的黄。灯止了,花生的香味还没出来,红薯的甜尚在齿颊间纠缠。这样的夜晚,我们睡得很美。

母亲买过两本小说,一本叫《小英雄雨来》,另一本叫《桐柏英雄》,后来那个著名的电影《小花》,就是根据《桐柏英雄》改编的。有小说读的日子,她常跟我争油灯。除了写作业这个至高无上的理由,我没有办法不让着母亲。直到她把小说看了三四遍,我才有机会在写完作业之后,搭着“写作业”的顺便车飞快地偷看上十几页那些属于娘的闲书。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,很长时间都坚定地以为,所有厚厚的书都是小说,一两页就完的文章叫“课文”。

夜来串门闲唠,是家乡的积俗。沾亲带故的,本族族人,四邻八家的杂姓邻居,都兴晚上走动。谁家的窗上亮着灯光,就是随时决定的串门目的地。街门吱咛一声响,报告主人有客来了。串门也扎堆儿,大姑娘小媳妇,好往我们家里凑,请母亲帮着裁衣服或铰鞋样子,请姥姥帮着盘纽扣,一个芝麻大的理由,就能唧唧呱呱一晚上。老爷们儿,常到生产队的牲口棚去,那里有人长篇大套地讲古书。也有一班儿爱玩牌的,晚饭后一抹嘴儿就溜到老东山家里玩纸牌、打天九。老东山是个光棍儿,设个小牌局,供爷们儿们解闷,他落个热闹高兴。村庄里,谁家灯油熬得费,保准好人缘儿。

读初中学校要求上夜校。我家离学校远,母亲特地到集市上买了盏带玻璃罩子的小马灯。小马灯也烧煤油,灯捻子大,像个喝油的小牲口。但有几样,是家里的简易煤油灯不能比的,一是亮,二是不怕风不怕雨,三是不黑鼻子眼儿。

夜渐深沉,提一盏小马灯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,心里那股子神气劲儿,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给照亮了。

??城深街细细

文/宁雨

这风,仿若一个穿粗麻裙的高挑女子,走得不急,只见得裙裾款款摆动,气温却急慌慌地回应着,一夜间下降了十几度。街,更贪睡了,早晨六点多钟,一切的物事还笼在幽暗的光影里。

此刻,街上最撩动人心的主角,是那些泊在垃圾站前的城市环卫专用三轮。清一色的浅橘红,见棱见角,却又分明是温情脉脉的,与黢黑的栏杆、婆娑的树影、灰白的墙壁,恰到好处地配合、冲突甚或对抗。环卫三轮,总离不开它的主人左右。比如今天,环卫工们一定比平日都来得早。你看,路牙石旁边,国槐的落叶已经打成了堆儿。街的那头,有几点模糊的浅橘红慢慢移动着,是他们在劳作。说实在的,我个人并不赞赏今天这样的劳作。那些落叶,自然堆积在路边多好呢。这条街的街树,是清一色的国槐,落叶也绝无搀杂,都是鹅黄浅绿的薄薄的写满筋脉的卵圆,素朴而内秀。待到太阳升起,小小的叶片在风里聚成群,舞着蹈着,从行人的眼前经过;细听,他们还唱着一种太行山里的民间小调。那些舞蹈,那些歌唱,会让一条街的整个落叶季平添一抹小小的浪漫。

当然,落叶情结,不会影响我对这群早起者的敬意。甚至,他们偶尔在黎明前粗声大嗓的招呼、调侃和嬉笑,那么粗糙地打破一条街的晨梦,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。他们的恣肆、粗糙,才更真实,更轻松,更自在。一如我居住了十年的这条街,跟这座都市里会聚了诸多酒吧、练歌房、咖啡馆、茶楼等所谓时尚元素的名街相比,有些破落、土气、保守、不起眼,可是,它踏实、静气,有点像闹市中的隐者。

街上曾因为发生过一条新闻,而在省城名噪一时。那是三年前,街道连续三次出现大面积路面塌方。于是,“**街塌了”“**街又塌了”“**又又塌了”,作为头版头条,相继出现在一份在市民中很有影响的报纸上。那段时间,我跟人说话都变得有些口吃了,似乎是受了“又……又……又”的心理暗示。跟着新闻,来了一批又一批抢修人员,机器轰鸣,挑灯夜战。奇怪的是,看热闹的并不多;如我这般好事徒,也只是晚上遛弯时,顺便扒着施工围挡的缝隙,看看进度,转身便走了。因此,出事时,街上的秩序还算井然。还有一桩值得一提的事件,是街中央丢过一个雨水井盖。所幸,井盖没有造成更大的事端。在我这个早起一族发现井盖丢失时,雨水井的周遭已插满干树枝作为警示。没有人去追寻好人好事的线索,也没有人为了公共设施被盗而愤愤不平。街上的人,依然我行我素。据说,街上也安装了治安电子监控系统和电子警察。不过,我从没注意过,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位置昼夜站岗。

我最喜欢的,是在风日晴好的白天或者晚上街灯亮起来以后,在街上悠闲地逛来逛去。修修自行车,钉个鞋掌,换颗夹克上的扣子,买把儿芫荽、香葱……随便一个差使,便是我掐掉网线,蹿到街上的理由。一来二去,街上的三教九流,多数都能混个脸熟。街角卖菜的,是河南来的小两口儿,秤上口碑很好,给买菜的老回头客们“阿姨”“大姐”叫着,就像自家人。修自行车的肢残大哥,竟然是我的同乡,她老伴下岗,俩人一块照顾摊子,顺带帮大女儿看着小孩。修车间隙,大嫂给大哥续点茶水,拉个家常。有时候,大嫂读一本厚厚的《圣经》,那书该有些年头了,纸面的边缘打着卷儿,甚至污了茶渍、菜汁。好在,书的污损,并不影响那个天性开朗的女人忙中偷闲,在书页的深处寻找她的流着牛奶和蜜的圣地。

有个叫春树的理发馆开在了巧瑗理发馆的对门。店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,身材纤巧,一双眼睛像清早的湖水,神情上看着就个学生。小姑娘的店一开张,巧瑗这头儿清闲了几天。清闲下来的李小莉,坐在自家店门口,二郎腿搁在另一个小凳上翘着,嗑瓜子、喝茶,得谁走过跟谁唠两句闲话。没过多久,一街上的人都晓得了“春树”的底细。小姑娘来自一个山区县城,原本是跟另一个女人合作开店的,那女人比小姑娘大个五六岁,有夫有子,可是他的丈夫迷上了外面的世界,十天八天不着家,回趟家,张手就朝女人要钱。女人对小姑娘好,比对亲妹妹还好,好到眼神都离不开小姑娘的身子,剪发剪破了顾客的耳朵。后来,女人就跟小姑娘闹掰了,小姑娘来我们街另立门户。到“春树”理发,洗头、剪发、护理、染烫、收款,里里外外都是小姑娘一个人儿。好在街上的人尝过新鲜之后,重新归顺了巧瑗,小姑娘并不忙碌,甚或半天也不开一个张。小姑娘手里眼里忙着,一张嘴也不闲,自始至终与我聊天。她以为我是个教师,并且把教师等同了心理咨询师,所以,她很急切地与我讨论着关于交友、恋爱、家庭、同志这些既深又浅的问题。她说,等我在她的店里染够三次头发,就送我一瓶纯植物萃取的营养液。

街北端,死葫芦头儿,是所重点中学,没人说得清它有多少年的历史。学校是不是出过什么重要人物,也未经考证。不过,我们的街很沾了学校的光,是真的。

每到上学时间,学校门口就站着八个纪律执周生,一般是四男四女,分列两厢,着统一校服、披绶带。,有老师到来,全体深深鞠躬施礼,口曰“老师好”。逢到这样的情景多了,便生出学校原是当代最大书香门第之慨叹!有了学校,这街也就有了书声,染了一点书卷气。街上的书亭,竟有《国家地理》《三联生活周刊》之类的杂志可以买到。运气好的时候,碰到的就不是学生打架、在机动车道上成群结队大摇大摆的恼人状况,那是早晨,用功的孩子在清冽的风中朗声背诵英语课文。不过,学生调皮的样子,也很可爱。逆风,一个孩子驮着另一个孩子来上学,骑车的自我鼓劲,“加油!加油!”,坐车的伸胳膊踢腿狂喊,“漏油!漏油!”,让人莞尔。

街上的各色食档,好比学校这个大树上的寄生植物。我之所以叫他们食档,实在是因为它们太简陋,甚至连个门脸儿也不是。那些食档,有固定的,也有流动的。固定的,比如街北头的一家油条豆腐脑、一家煎饼果子、一家怪味儿鸡、一家水豆腐、一家油酥烧饼,街南头儿的一家驴肉火烧、一家鸡蛋灌饼、一家小笼包子、一家烤红薯;流动的,更多也更富于诱惑,炸馓子、麻花、排叉、豌豆黄、荞麦扒糕、麻辣串、铁板鱿鱼之外,还有荷叶江米年糕、蜜枣竹桶粽子、爆米花、驴打滚、炸薯片、香饽饽、麦德基、珍珠奶茶、牛肉板面、糖葫芦。不同时令,不同节气,街上总会及时地冒出一两份新的“口水档”,被放学的孩子围个里三层外三层。

街里有个垃圾转运站,曾为我家一位偶然来访的客人所厌弃。她是一位青春女子,大概尚未经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淘洗,一见到我,就诉说与垃圾转运车相遭遇的不幸。告别时,她是捂着鼻子走过转运站门口的。我天天路过它,却感觉不到一点异味了。我想,这个转运站,很像这街的一个排泄系统,虽大俗,但须臾不可或缺。有意味的是,转运站的旁边,今年春天开了一家牛肉罩火烧、牛肉蒸饺馆子,铺面不大,却买卖红火;紧邻馆子的右边,是个寿衣店,昼夜不关门打烊。这垃圾转运站、馆子和寿衣店,兄弟般亲密无间地连在一起,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隐喻?

居住十年,我还摸不准这街的脾气。寒风凛冽的傍晚,街灯是抬头可见的一点暖意,那牛肉板面的香、辣、咸、厚的热气,跟着风的脚一起舞蹈或奔跑。夜深的时候,还有人家传出钢琴练习曲悠扬的声调,间或,也能听到长尾巴灰喜鹊的一两句清唱。

春树理发馆,果然中了巧瑗的谶语,没过完一个冬天就关门大吉了。阳光普照,巧瑗站在她的店前,白底绿字的招牌重新漆过,“我行,”几个字古怪而鲜亮。可能因了大作家村上春树的名字吧,走过早已易主的“春树”的位置,心中总是无来由地疼,期待着来一场雨。我固执地以为,春树和小姑娘,就是在一场雨结束的时候离开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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